作者:程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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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0多年前,當(dāng)記者的大伯是有大媽的。大伯被打成右派,下放勞動那一年,大媽帶著孩子和我的奶奶在農(nóng)村生活。清明那天,大伯的孩子發(fā)熱出麻子,口渴難耐,跑到水缸邊舀冷水喝,結(jié)果高燒不退,抽搐而殤。夫陷囹圄,子喪黃泉。心灰意冷的大媽終究耐不住清貧和寂寞改嫁他鄉(xiāng)。
雨后初霽。 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后,大伯好不容易平反,被安排在安慶遠郊一所初級中學(xué)當(dāng)會計。于是我從懷寧偏僻老家跟隨大伯到長風(fēng)初中讀書。初二那年,按照國家政策,我又幸運地轉(zhuǎn)為“商品糧”,成了吃皇糧的人。大伯回老家開證明、辦手續(xù),整個鄉(xiāng)里都轟動了。不象現(xiàn)在,即使附近出個一本的大學(xué)生,也不怎么稀罕。
大伯跟我生活,被我贍養(yǎng)的時候,已是古稀之年。先在開發(fā)區(qū)的一套舊房子里,年邁的他自燒自吃。2004年我們搬進120平米的大房子,特地給他騰出一間大臥室,客廳的順手邊。我和妻則住在客廳另一邊。
以前一聽說氣管炎,我就會笑著想到“妻管嚴”。真正認識到氣管炎的厲害是大伯75歲那年,他開始整天到晚的大口大口的喘氣,仰天長喘的樣子,我又急又難過。憋不住問他:“到底怎樣難過?”大伯手捂著胸口說一下咳一下:“就象……就象……就象一直在爬山,吐……吐不過氣來。”剎那間,我的胸口被一塊巨大的巖石堵住。
大伯今年82歲,每況愈下的他不象前幾年,有時病情能隨氣溫升高而改善。最近一段時間吐多納少,只出不進。而且臉上有時浮腫,有時皮皮的。比他小20歲的我的父親說:大伯今年熬不過頭了。
以前,我經(jīng)常陪他講講話,他問我店里的情況、市民公園是不是很熱鬧。他有時也跟我講講過去:他在《安慶日報》社當(dāng)記者,是社長張軾把他打成右派的,不象宣傳部長張樾對他很好。我要是春節(jié)或清明回老家祭祖,他總是要問奶奶的墳山是不是夷平了?中午在哪家吃飯的?可買禮物了?最近一段時間他總故意喊我進他房間,我問有啥事?他又說沒什么事,你走吧。我不解。妻看出了究竟,說大伯從早到晚一個人躺床上,象坐牢一樣,好不容易等我們回家,想你陪他說說話。我這才想起,雖然我們朝夕相處,雖然我例行公事般為他倒了近十年的痰盂,但早出晚歸的我,卻很少真正的陪他。每次進房間有一句沒一句的和他說完話,總是匆匆退出,要么陪妻兒吃飯,要么躺在沙發(fā)上看電視,在他床邊多站一下的耐性越來越差。
讓我內(nèi)心驚悚的是那個陰冷的下午,午睡到三點才離家的我在即將帶上防盜門的瞬間,猛然發(fā)現(xiàn)住了多年的房子陰沉沉、空蕩蕩。只有大伯在臥室里急促的喘息,證明房子里還有生命。我忍不住踅回,推開他的房門:大伯正在咔痰,枯瘦的雙手疲憊的撐著床沿,將嘴吃力地伸到痰盂的上方,象被誰捏住喉嚨,咳一下,哼一聲,又咳一下,又哼一聲。如同酒醉之人,哀嚎著嘔吐黃連膽水,口角還殘留著絲狀的唾液。我的鼻子猛地一酸,淚水溫暖了眼眶。
在外人眼里,我孝順的把大伯帶在一起生活。其實,我無非是把他關(guān)在舒適的牢房??此评嫌兴B(yǎng),卻風(fēng)燭殘年晚景凄涼??傄詾樽约菏菢O盡孝悌之人,其實只是一個偽善的獄警。我竟然沒有想過,孤身一人的他除了回憶往事、除了電視里的生旦凈末丑,他還能和誰對話?他只是床上一條有溫度的被子,他只是房子里一件有呼吸的家具。他看著屋頂,屋頂也瞪著他。他看著家具和窗簾,卻不知家具和窗簾是否會陪他說話?平時不愿去做的事我總是說忙,娛樂和享受再忙卻從沒落下。多少個霓虹迷離的夜晚,引吭高歌,流連忘返。而大伯卻在昏暗的燈光下如涸轍之鮒,氣息奄奄,去意彷徨。不怪有人說:久臥的病人,或許不如窗前的花草。因為花草從來不乏精心的侍者。
普天之下,只有萬般慈愛的父母,沒有真正孝順的兒女。所以,哪一天我老了,老的不能動了,與其躺在舒適的牢房,不如直奔夙愿的天堂。因為佛說:天堂里沒有車來車往,天堂里沒有孤單寂寞和凄寒。
作者系安慶市新皖韻食品有限公司總經(jīng)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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